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剛開始王正義還是四級受刑人,每周只能探監一次,先到先登記。美怡擔心這一周一次的會客,給王正義的其他朋友用掉,見不著老公的面,總是清晨五點從百多公里外的長壽鄉,開車到監獄,趕在八點第一批排隊報到。會客人數一次開放九人,每人半小時。進去之前先檢查會客菜,重量限制兩公斤,管理員把塑膠袋打開,用剪刀剪碎所有的菜餚,防止偷渡堅硬物品讓受刑人發生意外。食物中不能出現酒味,若是水果,荔枝、龍眼,皆違禁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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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家裡都好嗎?」王正義問。
「還好你有留下『錦囊妙計』,我都按照裡面寫的事情去做。繳水費、電費、房貸。存摺和印章都保護得很好,只有那個水龍頭總開關,怎麼切換自來水和山泉水有點難,常常搞錯。」
「叫Wumau幫妳。他會。」
「他們都很幫忙了。」美怡說:「現在的鄉長讓我當代表會助理,薪水兩萬多,可以貼補家用,你不要擔心。」
王正義陷入短暫沉思。直到現在,提到「鄉長」二字,心中依然湧起心酸絞痛。
「聽說他們很多人都進來了。光輝鄉三個候選人,在選舉期間就被收押了。」
「喔!通通進來『南華大學』進修啦。」王正義為自己解嘲。
美怡:「是啊,都來進修了。光輝鄉代會選出十一個代表,早上十點就職,十一點就全部帶到調查局。那個代表裡面有六個原住民,五個漢人,結果是漢人當選主席。後來傳出來,原來是買票,一票五十萬。」
王正義冷笑。
光輝鄉是一半漢人一半原住民組成的偏鄉,小小的地方選舉,大大的金錢交易。政治這種事情,不分族群,不分階級,一旦淌入,就像沾染毒品,權力的幻覺,掌握一秒便是一秒的帝王。每個人都以為自己可以在這個圈子裡成為毒梟,贏取暴利或地位。然而毒品就是毒品,它不會為你改變,而你卻可能為它毀了人生。
「不說這個了啦,想吃什麼?」美怡轉過頭來問王正義。剛剛她暫時沒有理會老公,因為聽到隔壁探監家屬的對話很好笑,竟然轉過去跟他們聊了一會兒。
「我想吃Magali、路蕎。」王正義回答:「還有山羌、果子狸。」
「山胡椒和薤菜沒問題,可是那個肉喔!保育類耶……我去找找蛤。」美怡撒嬌說:「這樣我就有機會跟你一起進來南華大學進修囉。」
王正義微笑。
三十分鐘倏忽消逝,鐵捲窗再度緩緩移動,降落,絕決生命的距離。
王正義心頭翻攪澀澀又甜甜的滋味。離別之前,美怡說:「蘇年來現在也被起訴了,貪汙罪。」
****
蘇年來。
王正義這輩子都大湖鄉網站管理最便宜不會忘記這個名字。
兩人都是原住民,蘇年來是官校專科班高十幾期的學長,退伍後無業,隨即返鄉。老鄉長提拔他做鄉公所秘書,屬政務官,連續八年,成為地方有力人士,他渴望鞏固更強大的舞台。蘇年來家族在長壽鄉勢力龐大,八個兄弟姊妹,有校長、老師、軍官、警官、醫生。做醫生的是他妹妹蘇春嬌,在原住民部落開診所,營業期間,鄉間農地裡突然坐落起好幾間造型華麗的別墅,歐式、日式、田園式,村民好奇打探,都是她的房子。許久之後,族人才明白,蘇春嬌專門收集病患的健保卡,盜領健保費,被判停業一年。
一年之後,診所重新開張,村子裡無處可去的老弱病患依舊報到,看病拿藥,說說笑笑。
王正義年輕,熱心,具備高學歷,積極參與地方活動,有些族人開始鼓動他出來選鄉長。
「你看那個蘇年來長得就一副奸詐狡猾的樣子,而且他已經那麼老了,沒有力氣服務了啦。」
「今年聽說溪梧村有兩個人要出來選,另一個是代表會主席,這個更糟糕,他沒有選上主席之前,在加油站當站長,因為貪汙被開除。」
「同一個村子兩個候選人,選票會分出去,你的機會大好。」
還沒有決定登記參選,身邊的人已變身選舉幕僚,紛紛為他擘畫前程。
「王正義,你年輕有為,先選上鄉長,再選縣議員,跟那個陳才明一樣,為我們族人爭光。」
從地方到中央的康莊大道!王正義被挑逗起輝煌的政治光環。這輩子,努力求學、工作、進修深造,難道不是為著出人頭地這一天?
欲望,如鬼火。還不到中元普渡,有人看見公墓裡已磷光爛漫。
那年六月,國中同學汪志雄突然拜訪王正義,說他手下有十個原復興區網路行銷最優惠住民工人。
「有需要幫忙的時候,我們一定會幫忙。」汪志雄說。
王正義客氣回答:「謝謝你們幫忙。」
稍後,汪志雄欲言又止:「但是,現在這些工人困在山上工地,拿不到薪水。你知道,包工程很難做。」
王正義掏出三千塊錢,給汪志雄,囑咐為工人買些雞肉,做燒酒雞給他們吃。
十二月,選戰膠著,汪志雄出來檢舉王正義在六月份拿出三千塊賄選,買他家三張選票。
這件事,直到現在王正義都無法理解。鄉鎮市長選舉是九月登記參選。六月份,誰能預知三個月後的命運?況且,汪志雄的戶籍地根本沒有設在長壽鄉,花錢買他的票也是徒然!
「準備開工!」監獄主管的指令,把王正義拉回了現實。
還在牢房裡蹲馬桶的王正義,趕緊穿起下半身的褲子。
下工場,是監獄生活的第二階段。王正義不抽菸,選擇「戒菸工場」,這裡待遇稍好,四人一間房。早晨六點半起床,七點吃飯,八點開牢門出發上工。每天七點到八點一定要強迫自己大便,馬桶就在牢房角落,沒有隔間。八點十五分開工後,工場幾百人,想大便除了報告還要排隊。
監獄裡,看編號即清楚來歷。200號以下是無期徒刑,1000號以下十五年以上。王正義編在1936號,四年半有期徒刑。
戒菸工場專門製作百貨公司、服裝店的購物紙袋。「同學」們每日工作八小時,分發紙模,拼整組裝。即使內容空乏,摸著摸著也像是親人的禮物,在奢美的花樣裡寄託思念。
王正義下工場才發現,監獄最缺文書。嘴巴說話很容易,需要寫字時,每個人都皺眉癱瘓。王正義擅長處理工作日誌、調查報告、還能編訂簿冊,很快受到主管重用。不到半個月,主管說,希望將王正義升做「總組」,擔任管理受刑人的受刑人。
仔細研究分工組織,發現「總組」的責任繁瑣。他已經坐牢了,不想再添麻麻,主動選擇輕鬆的「藥管」,在戒菸工場裡專門管藥。
坐牢,失去基本人權,依然要維持基本生命。許多慢性病患者的藥物,一天也不能少。做「藥管」有自己的辦公桌,幫受刑人掛號與負責早晚發藥。最重要的,必須親眼盯著受刑人把藥物確實吞進肚裡,絕不能讓他們私藏累積龐大的藥品數量,搞自殺。
這裡,每個人都喊冤枉,每個人都不想活。
監獄看管嚴格,室門三道鎖,自動鎖、扣大鎖、鏈條鎖。除了身上陽具偶爾還會硬一下,囚室裡沒有一個東西是硬的。王正義聽聞過其他受刑人試圖自殺的消息,多半用頭殼撞馬桶,死不成卻換來譏笑。據說唯一的成功者,就是吞藥,當晚即登天。
彼時,王正義也想死。新收房禁閉期間,噤語的室友,無聲的牢牆,看似平靜的空間,迴盪著千千萬萬個「為什麼是我」?疑問似腐肉之蛆,蠕噬他的腦波,啃蝕臨終的驕傲。(待續)
(本文摘自《慾望道場》一書,印刻出版)
(中國時報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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